9月5日，烏達煤田，一名工人在觀察附近正燃燒冒煙的煤層。本報記者 趙亢 攝

　　2010年9月5日中午，內蒙古烏達煤田，幾名滅火隊員在小石堆上休息。風沙大，一名隊員將臉靠著地面避風。本報記者 趙亢 攝　　

　　核心提示

　　作為中國最大的煤田火區(qū)之一，內蒙古烏達煤田火區(qū)世界聞名。它已自燃了50年之久。

　　9月初，一則“烏達煤田火災近期將被徹底撲滅”的消息，讓烏達煤田成為關注焦點。

　　事實上，兩年前烏海市就曾宣布烏達煤田“淺部火區(qū)基本熄滅”。而記者9月5日看到，煤田依舊煙塵滾滾。調查發(fā)現，2006年至2008年進行的“滅火工程”，非但未能滅火反而加重了火災治理難度，并釀成了巨大環(huán)境和生態(tài)災難。

　　8月底，正式滅火工程開始。而環(huán)境和生態(tài)災難的善后責任，目前尚無人承擔。

　　本報記者楊萬國

　　內蒙古報道

　　9月8日，烏海市蘇海圖礦山區(qū)，一片破敗的民居內，村民老金縮在屋子里，憂愁地看著窗外100多米遠的地方。

　　從那里往山里延伸，一望無際的，都是被挖得支離破碎的地皮。

　　風起，漫天灰塵卷來，夾雜著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。

　　老金在這里住了10多年了。四五年前，家門口的山上還到處覆蓋著青草�，F在，只有黑色的煤矸石和被翻出的紅褐色過火石(煤田內部被煤火燒過的石頭)，形成連綿不斷的渣堆。

　　“那時候整天炮聲不斷，我們家的玻璃被震得嘩嘩往下掉。2年過去，整個山皮都被剝了一遍。”老金說。

　　老金記得“滅火工程”是4年前開始的，到2008年6月戛然而止。一直到前幾天才重新開工。不再剝山皮了，改為打鉆井。

　　老金不明白這期間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。他還將陪伴這片被剝掉皮膚的荒山生活下去。

　　“正式滅火”剛上馬 　　

　　真正按發(fā)改委批準規(guī)劃開展的滅火工作，8月26日剛開始，而之前當地幾次宣布基本滅火

　　老金所處的蘇海圖礦山區(qū)，是烏達煤田的構成之一。烏達煤田與卓子山煤田，是烏海兩大煤田。

　　面積35平方公里的烏達煤田，主要由五虎山、蘇海圖和黃白茨三座大型煤礦組成。

　　烏達煤田是我國最大的煤田火區(qū)。據神華烏海能源公司滅火工程處長賈躍榮介紹，烏達煤田火災已燃燒50多年，現已查明的火區(qū)有16個。因火區(qū)歷史長，地下火勢比較復雜，燃燒點多、過火面積大，給底下大礦的生產帶來很大隱患。

　　9月5日，記者在五虎山煤礦一個火區(qū)看到，30多名工人正在進行滅火施工：將黃土過篩后倒入攪拌池，攪拌機將其攪拌成稀泥后泵入一排排鋼管內。

　　這條火區(qū)下面是神華烏海能源公司五虎山煤礦的一條生產大巷，目前頭頂燃燒的煤層威脅到了地下煤井的生產安全。所以，滅火工程率先在這里開工。

　　來自陜西天地地質公司的技術員付強介紹，他們先沿火區(qū)帶每隔20多米打進一個鉆孔，目前已打了1500米長，每個鉆孔深度約30米，然后插入碗口粗的鋼管，向里面注入稀泥漿，對深處著火煤層降溫。降溫到一定程度，將注入特制固化泡沫材料，這種材料混合后，可以封堵煤層，隔絕氧氣，達到滅火效果。

　　賈躍榮介紹，這是嚴格按照發(fā)改委批準的規(guī)劃，采取的鉆井注漿的滅火方法。這樣的正式滅火工程，今年8月26日開始實施。

　　而記者查詢發(fā)現，從2003年以來，宣布烏達煤田火區(qū)即將被徹底撲滅的報道，有五六篇之多。

　　“熄滅”的煤田仍冒濃煙 　　

　　如果當初基本熄滅了，現在還有那么多冒煙的火點，怎么解釋？一名滅火工程處人士說

　　兩年前，2008年8月29日，烏海市政府新聞辦公布“烏達煤田淺部滅火工程取得顯著成效……煤田淺部火區(qū)已基本熄滅。”

　　這條新聞成為烏達區(qū)2008年10大新聞之一，并被評價“煤田滅火工程，為烏達區(qū)帶來了巨大的環(huán)境效益和經濟效益”。

　　而事實上，這片被稱為帶來巨大效益的土地，已成為烏達區(qū)的環(huán)境災難。

　　9月5日，記者進入烏達煤田，到處冒著濃煙，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二氧化硫味道。

　　在煤田內五虎山礦區(qū)一座山頂，放眼望去，紅褐色的過火山石和黑色的煤矸石混雜而成的土堆，一座連著一座，在煙霧中若隱若現。土堆和土堆之間，是深淺不一的采坑，一些采坑底部裸露的煤層已自燃。源源不斷釋放著二氧化硫。

　　記者獲取的一份2002年的錄像資料顯示，當時烏達煤田著火面積307.6萬平方米，約占整個煤田8.8%。這些火點之外的絕大部分煤田地表，是原始的完整地貌，綠草覆蓋，蜥蜴四處爬行覓食。

　　而9月5日記者貫穿整個煤田，幾乎看不到一塊像樣的植被。

　　“烏達煤田地表85%以上的原始地貌都被徹底破壞了。”9月6日，神華(北京)遙感勘察公司一名技術人員說。這家公司承擔了烏達煤田滅火工程的勘察任務。

　　“如果說當初都基本熄滅了，現在還有那么多冒煙的火點，怎么解釋？”神華烏海能源公司滅火工程處相關人士說。

　　對于被破壞的地表，烏海市煤炭局副局長呂智山深感痛惜。他總結原因，“當初匆匆忙忙上馬，又匆匆忙忙停止。許多善后工作沒有做好”。

　　曾因“貧窮”無力治理 　　

　　煤火導致煤礦數次出現險情，當時烏達礦務局也曾小規(guī)模滅火，但因“貧窮”難以有效治理

　　據神華烏海能源公司滅火工程處工程師趙鐵雄介紹，早在1961年，蘇海圖礦淺部煤層就開始自燃，但當時沒有引起重視。

　　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，烏達煤田涌出數百個小煤窯，大規(guī)模無序野蠻開采，嚴重破壞了煤田地質結構。造成煤田地表淺部多煤層燃燒。

　　“煤分不同的自燃傾向性，堆在外面的煤矸石，地下的煤層，遇到空氣后，都會自然氧化，溫度積累到一定程度，就開始燃燒。”趙鐵雄說。

　　因為火災，烏達煤田被燒掉煤炭上千萬噸，被呆滯的煤炭資源達1億噸。

　　烏達煤田的煤含硫量大，煤田自燃又向空氣中大量排放有毒有害氣體，造成烏達地區(qū)酸雨逐年增加。

　　神華烏海能源公司滅火工程處處長賈躍榮介紹，在上世紀90年代，煤火導致蘇海圖和五虎山煤礦數次出現險情，當時烏達礦務局也曾進行一些小規(guī)模治理。

　　但烏達礦務局是煤炭部確定的36個特困企業(yè)之一，沒有財力滅火，只是局部和零星治理，效果差。

　　1998年，烏達礦務局并入神華集團(組建于1995年，國有獨資公司，為中央直管企業(yè))，并在2001年改制為烏達礦業(yè)公司。

　　1999年時，寧夏的一個大型煤田著火后，火區(qū)治理獲得國家資金支持。這啟示了烏達礦務局。

　　2001年11月，他們委托神華(北京)遙感勘察公司完成了《火區(qū)初勘報告》。2002年4月，完成了烏達煤田滅火工程設計。

　　賈躍榮介紹，他們開始拿著這些資料，不斷向神華總部、烏海市、內蒙古自治區(qū)以及國家發(fā)改委匯報，爭取資金。

　　2006年1月6日，國家發(fā)改委正式批準立項，批準項目總投資16260萬元，其中國家補助6985萬元，神華集團出資9275萬元，施工期四年，滅火面積350萬平方米。

　　知情人士介紹，項目批下來后，烏達礦業(yè)公司滅火處正式成立。

　　該處組織了招投標，準備開展正式滅火。但當時的烏達礦業(yè)公司領導指示，把滅火工程交給公司下屬的烏海市銀星工貿公司(下稱銀星公司)做。烏達礦業(yè)公司滅火處黯淡退出。

　　瘋狂的挖煤“滅火” 　　

　　知情人介紹，銀星公司負責滅火工程后，將煤田劃成塊，一塊塊轉包出去

　　銀星公司，是烏達礦業(yè)公司下屬“三產”企業(yè)。

　　工商注冊資料顯示，該公司成立于2000年，現任董事長為周根良。公司前身是烏達礦務局多種經營總公司，挖小煤窯，搞建材、養(yǎng)殖等項目。

　　2005年左右，小煤窯泛濫成災，五虎山等礦區(qū)小煤窯連續(xù)發(fā)生礦難。最后，內蒙古自治區(qū)一道死命令，全部小煤窯關停。

　　銀星公司此時生存困難，便向烏達礦業(yè)公司打報告。礦業(yè)公司時任領導于是把整個烏達煤田滅火工作，交給了銀星公司。

　　上述知情人士介紹，銀星公司得到施工資格后，把整個煤田一塊塊承包出去，“也不管是不是火區(qū)，都劃出去了”。

　　銀星公司把整個煤田劃成16塊，再層層轉包。承包費“有的幾十萬一塊，有的幾百萬一塊”，來自浙江，寧夏和內蒙古東勝的100多個煤老板，開始以剝地皮的方式瘋狂挖煤“滅火”。

　　村民老金回憶，當時山上剝地皮者晝夜放炮。烏達煤炭局副局長趙玉華說，這是國家立項的工程，監(jiān)管責任在神華公司，地方政府不會具體過問怎么施工。

　　“客觀上也挖走了很大一部分著火煤。”滅火處處長賈躍榮說。

　　工程師趙鐵雄介紹，按國家煤田規(guī)劃，烏達煤田是井工開采煤田，不應露天挖煤。為保護環(huán)境，國家發(fā)改委批準的烏達煤田滅火規(guī)劃則要求，以“打鉆、注水、注漿和黃土覆蓋為主”。

　　而知情人士介紹，滅火資格一旦賣給私人老板，就失去了控制。“老板花了錢，肯定要盡量多地賺回來”。滅火工程變成露天采煤工程，煤老板們越挖越深，越挖越大。

　　而這些煤田深處，就是烏達礦業(yè)公司的采礦大井。

　　鏈接：煤田自燃

　　我國煤田火區(qū)主要分布在新疆、寧夏和內蒙古，這些地區(qū)的煤炭儲量約占全國儲量的80%以上。這3個自治區(qū)又是全國煤田火災最為嚴重的省區(qū),煤田大火不僅吞噬了珍貴的煤炭資源，也給自然環(huán)境和人民生活帶來很大威脅。據有關部門估算，這3個自治區(qū)潛在燃燒面積多達720平方公里，燃燒的煤火每年破壞煤炭資源多達2億噸。

　　煤田火區(qū)治理是一個世界性難題，在全球范圍內除了南極洲，其他大洲都存在地下煤火現象，美國、印度等國家同樣受到煤田災害的困擾。煤田火災除了探測難、撲滅難之外，在治理過程中還會出現火區(qū)以外的問題，涉及人們的生活，也涉及環(huán)境保護。只有通過科學有序治理，才能把煤田滅火工程、煤礦滅火工程變成一個生態(tài)恢復的工程、生態(tài)建設的工程。

　　原始地貌嚴重破壞 　　

　　35平方公里的地表遭受破壞，技術人員說，花一百億用一百年，也恢復不到原始地貌了

　　“這些人在我們房頂玩火，能不危險嗎？”烏達礦業(yè)公司知情人介紹，2008年滅火工程數次嚴重威脅到井下采礦。

　　2008年，烏達礦業(yè)公司分管安全的副總，向神華能源公司打報告，請求想辦法制止泛濫的采挖。

　　此前，2007年8月，銀星公司進行了改制，成為烏海市所屬民營企業(yè)，烏達礦業(yè)公司管不了了。

　　最后，由烏海市政府出面，強行停止了整個烏達煤田滅火工程。

　　一些剛高價買到地塊的煤老板因此虧損嚴重，丟下剝開的地皮，到北京告狀；已賺到錢的煤老板，也不再回填、復墾和綠化，一走了之。

　　同時，剛剛挖出露頭的煤層，失去地表阻隔空氣，2年來也開始大規(guī)模自燃。

　　今年6月15日出版的《國土資源遙感》雜志中，神華(北京)遙感勘查公司工程師孔冰等人披露，2006年中期到2008年下半年，在烏達煤田進行的滅火工程，使35平方公里的地表環(huán)境遭受嚴重破壞，煤田70%的原始地貌已徹底消失。

　　孔冰等人提取了烏達煤田地表剝挖前后的航空影像圖。2006年6月，影像圖上原始地貌清晰可見。但2009年3月的彩色影像圖上，是雜亂的剝挖坑、巖石渣堆等。

　　孔冰介紹，在對烏達18號火區(qū)鉆探驗證中發(fā)現，在原來燃燒的4號煤層之下賦存的6號、7號煤層也已燃燒，煤火出現上下貫通。多數火區(qū)煤火沿密集廢棄巷道和巖石裂隙不斷向煤層深部蔓延。

　　烏達煤田原來的火區(qū)一部分被清除、一部分被渣石掩蓋、一部分沿煤層向深部蔓延，煤田18個火區(qū)被切割得凌亂不堪。

　　神華烏海能源公司不愿具名人士認為，2年的剝挖“滅火”，事實上加重了烏達煤田火災。

　　2008年6月，銀星公司“滅火工程”被緊急叫停，烏達礦業(yè)公司滅火處重新介入。

　　工程師趙鐵雄介紹，烏達煤田大部分地表植被被破壞，生態(tài)毀滅，地表深坑可能積水，都將長時期影響井下煤田開采安全。而孔冰等人認為，采坑和渣堆有形成泥石流和堰塞湖的危險。

　　趙鐵雄介紹，目前正在開展的鉆孔滅火工程，當初規(guī)劃的有些鉆孔點，目前被堆上了厚厚的渣土，需要把渣土挖出才能打孔。“當初批準的規(guī)劃里沒有這個資金安排，現在誰來出錢？”

　　神華(北京)遙感公司一名技術員介紹，根據他們測算，初步恢復地表需要10個億以上，“而想恢復到原始地貌，100年，100億也不行了”。

　　誰為環(huán)境債埋單 　　

　　當初的相關人物一一“淡出”，留下的是一個一個采坑

　　在地表植被十分珍貴的蒙西荒漠區(qū)中長大，趙鐵雄對植被的破壞深感痛惜，“現在一起風，烏達市區(qū)沙塵明顯嚴重了”。

　　據介紹，2008年5月17日，烏海代市長侯風岐率領煤炭局、安監(jiān)局等多部門，爬上烏達煤田滅火工程現場查探，發(fā)表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講話，強調有關方面要嚴肅對待烏達煤田淺部滅火工程，要依法嚴厲打擊以滅火為名的非法盜采行為。

　　9月6日，記者找到了銀星公司董事長周根良。他拒絕回應烏達煤田地表生態(tài)破壞的責任問題。

　　周稱，這是當年的領導操作的。現在銀星公司已成地方企業(yè)，“區(qū)里叮囑過我們，不得隨便說話”。

　　烏達區(qū)政府副區(qū)長孟凡陽回應，煤田是神華公司的，當初滅火工程也是神華公司組織的，目前已和神華公司進行溝通協(xié)調，由神華公司盡快回填和復墾。

　　而神華烏海能源公司相關人士則表示，當初銀星公司滅火是經神華批準，但也經過地方政府同意，而且2007年銀星公司改制后，地方政府也有監(jiān)管責任。

　　這位人士說，當初烏達礦業(yè)公司批準銀星公司攬下滅火工程的領導已調走。銀星公司原領導因滅火工程失控提前退休，但未被追究責任。

　　據烏海煤炭局副局長呂智山介紹，目前烏達煤田共遺有287個采坑，準備留下9個填城市垃圾，剩下的全部要回填復墾。

　　他說烏海市已把收取的3700多萬復墾保證金轉交給神華烏海能源公司(2008年10月，烏達礦業(yè)公司等四家公司重組成立神華烏海能源公司)，要求該公司盡快進行回填復墾。

　　神華烏海能源公司滅火處處長賈躍榮介紹，2009年滅火項目資金陸續(xù)到位。滅火處組織面向全國重新招投標，陜西天地地質公司、神華北京遙感勘查有限公司、撫順天地礦山安全裝備公司三家中標，分片承擔烏達煤田滅火任務。

　　現在開展的滅火工程，實行“采滅分離”，滅火單位只負責滅火，滅火中挖出的煤自己不能賣，由項目單位處置，以此避免滅火企業(yè)挖煤不治理的行為。